201是房间号,位于起居区一栋独栋别墅的二楼,201是上楼后右手南向的套间,门开着,里面的人背对着坐在摇椅上,陶不姜只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,一缕余晖落在墙上,让人莫名地感到一丝孤独。
她敲了敲门,看到那颗头动了动,但并没有说话。
上楼前,陶不姜已从护理部的主管那里了解了基本情况。三个月之前201的老人不慎摔倒,右脚骨折,骨折患者上厕所很不方便,她就成了按铃最多的老人,如果护工们来得慢了,她就会骂人,护工们都讨厌她,背地里叫她“爱撒尿的八婆”,她好像隐约听到了,大概是为了报仇,她就按铃更多,这样一来,整个颐梅苑都知道了,有一个厉害的老人一天要上30次厕所。
她走进去,温和地说:“陶阿姨,我带你下楼吃饭好不好?”
那人终于开口说话:“怎么?不叫我201了?”
老人火气不小。
不怪老人生气,刚才她在楼下听那几个护理员称“201”就有些反感。
“阿姨,我叫陶……”她迟疑了一下,话锋一转:“阿姨,我叫黎蔚蔚,名字是我们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符号,被父母赋予了许多祈盼和祝福,每个名字都有独特的气质和精神,被人呼唤就是一种祝福。那几个叫您201的护工,是新来的,我们一定会好好教育批评,加强管理。”
“呵呵!那几个已经是老油条了,我看你才是新来的吧?”
姜还是老的辣,竟然一眼没看就被看穿。
陶不姜笑了笑,不置可否,问:“您对颐梅苑还有什么意见,跟我讲好吗?”
“没意见。”明明语气里充满了怨气。
“没意见……?真的需要上那么多次厕所吗?”
“我尿频尿急。”
“那我叫医生给你开点药好吗?”
“不用了,我没病,谢谢!”
“可是你刚刚还说你尿急尿频。”
躺椅上的人忽然撑着拐杖站起来,转过身,怒气冲冲:“你这个小姑娘,谁派你来的?”话音落下,老人忽然愣住了,好像看到什么怪物,先后退了一步,被吓到似的,惊愕地张大嘴巴,眼神惊惧,又浮现一丝莫可名状的激动。
眼前的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,脸上皱纹不少,老年斑也有,烫了个齐耳的羊毛卷,戴一副眼镜,看上去就是一个斯文和蔼的普通老太太。陶不姜实在不能把她和“爱撒尿的八婆”“鬼见愁”这些字眼联系到一起。
老人一把扔掉拐杖,稳健地疾步上前,双手颤抖又迟疑地拢住她的胳膊,上下打量着:“你刚才说,你叫什么来着?”
陶不姜肩膀一耸,被吓了一跳,对那个莫名其妙安到自己头上的名字“黎蔚蔚”也迟疑起来:“我叫什么?我叫什么来着?……,您呢?您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陶不姜。姜是妈妈的姓,我妈说,我的名字出自《山海经》,不姜是一座山,她说,女孩子,也可以像一座山一样,志存高远,雄伟巍峨,站在那里,顶天立地。”老人不再清澈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光彩,兴奋满溢。
这一次,轮到这个假“黎蔚蔚”惊讶了,她愣怔三秒,犹疑道:“巧了,我妈也是这么说的,我也叫陶不姜。”
两人都不动了,心跳如鼓,互相盯着对方。
老陶不姜问:“你认得我吗?”
小陶不姜问:“你认得我?”
老陶激动地把她拉到穿衣镜前,一老一少,两张脸出现在镜子里,老陶的手在颤抖:“像不像?像不像?这是怎么回事?你从哪里来?你父母叫什么?你多大了?这是怎么回事?”
老陶这么一提醒,小陶细辨一下,发现她俩还真有点像,老陶虽然老了,但那眉眼,说话时右边嘴角微微翘起的表情,都像极了年轻的她。
从小到大,外人都说陶不姜和爸爸妈妈长得不像,她还一直纳闷,现在看到眼前这位阿姨,她忽然回过神来,一个大胆的想法正在心里悄悄冒头,难道说,她不是父母亲生,是眼前这位阿姨的,私生女?可是,她们为什么又同名?她糊涂了。
她试探性地回答她的问题:“我爸叫陶大伟,我妈叫姜华,我是安城人,今年34岁,出来旅游的。”
老陶的手颤抖起来,嘴角也下意识地抽动着,脸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,说:“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,大胆的猜测,你是我,我……”说着,老陶把眼镜卸下来,用衣襟擦了擦,又戴上,眯眼看她。
人老了就是迟钝,囫囵话都说不全,小陶是个急性子,抢白道:“你就直说吧!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女?一个渣男伤害了你,你独自生下我,然后把我扔了?还是送人了?”
老陶摇了摇头,魔怔了一般,重复着那句话:“你是我,我是你……”
小陶自作聪明地做起了填空题:“你是我妈,我是你女儿,对吗?直说吧,我不会怪你的,就算你当年把我扔了,也可以理解,我这人心大,反正我在养父母这边,过得挺好的,他们对我挺好。”
老陶仍自言自语:“不会吧!应该不会吧?”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氛,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道玻璃墙,而且是毛玻璃,越是模糊,越想擦擦干净看清楚。老陶像是陷入绝境的困兽,焦灼地踱步,背过身,又忍不住回头看,一不小心,撞到一个五斗柜,柜子一晃,一个台历从上面差点掉下来。
小陶眼疾手快,一把按住,不经意一抬眼,忽然瞥见台历上的日期,上面赫然写着“2063年6月23日”。
她皱了皱眉,随口说:“这日历印错了吧?2023年,2怎么能错成6呢?犯这么低级的错误。”
老陶停下了焦灼不安的脚步,试探性地问:“所以,你现在生活的年代,是2023年?”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
老陶又激动起来,眼睛里闪着怪异又灼热的光,转身进了套间的卧室,打开箱子,拿出几张照片来,摊开在小陶的面前:“你看。”
“你还有我的照片啊?谁给你的?我妈,我养母吗?”小陶看着自己的照片,自我陶醉起来:“这张是我去黄山时拍的,挺美吧!你的基因还是不错的;这张是在杭州拍的,那次是去开会……”
老陶快被眼前的人蠢哭了,有点急了:“这是你,这也是我,我是你,你是我,你看清楚,现在不是2023年,现在是2063年,2063年。虽然我也不敢相信,但是,好像就是这样……”
小陶一开始被“我是你,你是我”绕晕了,后来被老陶后面的话一棒子敲醒了,老陶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气说:“好像就是这样,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?你是不是,穿越了?”
太荒谬了。一开始以为是一场身世之谜的伦理苦情戏码,现在忽然画风一转,变成了奇幻穿越剧情。
小陶的心打了个趔趄,回想了一下刚才被风沙卷挟托举扶摇直上的画面,稳了稳神,又看到了老陶床头的玩偶,有死眉瞪眼的绷带熊,有大小眼的逃跑兔,有双眼皮的美女蛙……。
这些玩意儿她太熟悉了,绷带熊,是她二十五岁时的作品,逃跑兔,获得过业内大奖,深受儿童们喜欢,创下当年销售第一的光辉业绩,她拿着那些玩偶,试图让自己相信眼下的剧情,说:“这个,是你的作品?”
“也是你的作品。”
“你,也叫陶不姜,是40年后的我,对吗?”
老陶点点头。
小陶又看到一个陌生的猫头鹰玩偶,问:“这是什么?我创作过这么丑的作品吗?”
“可不要小看它,这是我39岁那年的作品,登上了那年春晚的舞台,带给我很多荣誉。”
小陶想了想,哦!39岁的作品,还有六七年,她才会创作出这个丑玩意儿。
既来之,则安之。她调侃地赞了一句:“那我可真是才华横溢啊!”
老陶忆起辉煌事业,也飘飘然起来,说:“那可不是,凭借这个,我那年升职加薪,做到了总监的位置。”
小陶不得不相信了这个设定,开始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老人,40后的自己,这个一生未婚,无儿无女的女人,被称为“爱撒尿的八婆”的女人,以折磨护工为乐的老巫婆。
她忽然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来,脸一沉,正色道:“别吹了,陶不姜,你是怎么混成现在这样猪嫌狗不爱的?你怎么混到养老院来了?这可不是我想要的老年生活。”
老陶因为饿过了饭点,又生了一肚子气,此刻肚子忽然发出“咕噜噜”的声音,小陶更生气了:“你怎么把自己混得吃不饱饭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