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渐渐深入藏北,除了藏羚羊和几只不知名的野鸟,能看到的人类痕迹越来越少,天蓝得不真实,云层堆叠,霞彩把前方的黄色丘陵照出一种奇异的芋紫,逶迤到天边。同行的女画家惊呼:“停一下,我要把这片蓝画下来。”
开车的男人叫周禹成,紧紧地握着方向盘,目视前方,沉声道:“这里不能停车。”
女画家不高兴了:“为什么啊?”
“因为旁边就是沼泽。”
女画家看向窗外,不远处有一片咸菜绿的水域,被藤黄色草团覆盖,褐红色的泥浆里可见几道很深的车辙,她噤声了。
他们开的是一辆改装过的越野,车是后座那个富二代的。富二代是周禹成的朋友,说是要穿越藏北高原,寻找迷失的自己,净化灵魂。富二代说自己是个诗人,时不时冒出一些文艺的句子,比如他说:“青锋一柄指路,酒壮千里征途。”他一开口,陶不姜就想笑,酸!
周禹成听了,正色道:“兄弟,开车不喝酒,喝酒不开车。”
同行一共五人,三男两女,女画家夏夏是陶不姜的朋友,周禹成和陶不姜是大学同学,还有一个玩摄影的也是他的朋友,大家牵牵连连在一张关系网里,建立了信任,发起了这场自驾之旅。
陶不姜是周禹成叫来的。出发前,她还在改设计图。公司接了一个新兴养老院的文创玩偶项目,设计一组老太太形象的玩偶。这可难煞了她,半个月了,出了十几版,设计出几个百拙千丑的糟老太太,自己看了都嫌弃,一次次推翻重来,点灯熬油,头发掉了大把。周禹成说要去自驾藏北,可以散散心找找灵感,她动心了。上了车,三个男人轮流开车,她刚出发时还有点兴奋,后来不是蒙头大睡,就是忽然一惊一乍地打开电脑:“我想到了,这样改一下就好了。”
周禹成白她一眼,十分无语。
夏夏会好奇地凑过来看:“颐梅十二钗?是什么?我只听过金陵十二钗。”
“颐梅苑,是一个养老院,设计十二个人物玩偶,是我们公司新接的文创项目。愁啊!”陶不姜眉头紧锁,盯着电脑屏幕。
说话间,她的手机响起来,是同事打来的,那边不知问了什么,她在这头指点江山:“你再检查一遍,然后再发给我看看,确保万无一失。还有啊……”
电话终于挂了,车子也停下来,周禹成不动声色地伸手拿走她的手机,自顾关了机。陶不姜去抢,抗议:“你干嘛啊?”
他顺手又合上她的笔记本电脑,沉声道:“出来玩,就应该关掉手机电脑,轻轻松松地玩。”
陶不姜撇撇嘴,但还是顺从地把电脑收了起来。
他重新启动车子,说:“过几天到达普若岗,看冰川日出,给你洗洗眼睛。”
她把目光投向窗外:“冰川,冷不冷啊?看日出,我起不来啊?”
周禹成撇嘴摇头,无奈地笑。
羌塘人迹罕至,路况不太好。远远望去,空旷的荒野矗立着无数一人多高的三角塔。
陶不姜不懂就问:“那是什么?”
大家都不知道,周禹成朝窗外瞥了一眼,说:“这个叫三角网或三角锁,是上世纪七十年代,三大军区联合对羌塘进行初步测绘时候留下的三角点。”
有一说一,周禹成这个人虽然毛病挺多,但懂的可真多。她想夸夸他,又怕他骄傲,撇了撇嘴,把目光又移向了另一边。
这时,车子忽然“咯噔咯噔”乱响起来,车屁股一顿一顿,他左右环顾,观察地形,找了块空地,停了车。
一行人正好下车透透气。不远处正好有一处水泽,女画家飞奔过去,红裙翩迁,要陶不姜给她拍照。
摄影师一路上对女画家有点意思,紧走几步追上来:“我这摄影师是摆设吗?”
周禹成打开引擎盖,鼓捣了几下,仍没查出问题,富二代在一旁傻站着,束手无策。
女画家摆出一个妖娆的poss,忽然一股妖风,把她的裙摆掀起,直扑头顶,比玛丽莲梦露的掀裙照还夸张,她像一只扑棱蛾子,从头顶扯下纱裙那一瞬间,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奇观。
一堵巨大的沙墙翻滚着,如同暗黄色的蘑菇云,从三面围拢而来,伴随着呼啸的风声,沙墙迅速移动,天空仿佛被劈成两半。
“快回来!快回来!”周禹成焦灼地大喊。
“不好!沙尘暴。”摄影师暗呼一声,撇下两女,撒腿就跑。
夏夏是个近视眼,为了拍照美,没戴眼镜,视线朦胧,黄沙迷眼,跌跌撞撞朝着前面的黑影跑去。
陶不姜反应过来,拔腿要跑,却发现脚下如灌铅似的,低头一看,一只脚已陷入泥沼,细碎的沙子像小刀子似,打在脸上生疼,她慌了神,伸出手想抓一把草借力,胳膊忽然被周禹成一只手紧紧钳住,他粗暴地拦腰将她从泥沼里拔出来,裹挟在怀里,几步紧跑,打开车门塞进了去。
车子重新启动上路,想冲出沙墙,很快被一片黄雾淹没,灯打出去是一团混沌,能见度不过数米,沙粒从四面八方横漂、打旋儿、乱窜,窗玻璃哔波咔嚓作响,仿佛要裂开一般,车轮下,传来砂石被碾碎的声响。
陶不姜坐在后排,还来不及系安全带,紧紧拉住头顶的扶手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车子一个急转,打了个趔趄,车里的物件洒落乱飞,她一把抓住了自己的电脑,死死地搂在怀里。
车门忽然开了,一股强大的气流把她挟了出去,像是一只无形的触手,将她越缚越紧,她被高高地托举起来,离开了地面,身体变得轻盈起来。
她揉揉眼睛,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——黄沙千里,如同巨龙蜿蜒,浩浩滔天,刚才的车子已不见了踪影,而她,在御风飞行。
忽然,一声轰然巨响,如同大地崩裂,身上那股气流仿佛瞬间被抽走似的,她从近百米的高空跌下来,瞬间的失重让她手足无措,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,笔记本从手中脱落,与她一起下坠。
从小到大,她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,从高处跌落,惊恐万分,然后从梦中醒来。母亲说,做这种梦,是小孩子在长个子;外婆说,这种梦,是人类的祖先猴子前世从树上跌下的记忆;而周禹成说,科学研究认为,这种梦是因为当皮肤压力的感觉开始丧失时,身体的一臂从身体上落下或者屈曲的膝部突然伸张,这种意识的转变在心理上便以跌落的梦再现出来。他说得总是很有道理,但她并不想给他点赞。
反正,这一定是个梦。
地面越来越近,她闭上了眼睛。